父亲黄源的抗日故事
杭州日报讯 2003年，我的父亲黄源去世。从那以后，我和妻子一直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把他留下的藏书等珍贵史料陆续捐赠给了杭州国家版本馆、浙江文学馆等单位。
父亲出生于1906年，来自浙江海盐的一个普通家庭。中学毕业后，他去日本留学，得到中学同学陈渝清的很多帮助。陈渝清是作家茅盾的表弟，他和我父亲的友谊一直持续到彼此生命的最后一刻。
父亲一生的故事很多，他是文学家、翻译家，也是革命战士。今天我主要想说说父亲在抗日战争中的故事。
黄源的名字在《鲁迅全集》里出现了147次
父亲不太愿意说自己的往事，但一谈到鲁迅先生就会滔滔不绝，那是影响了他一生的导师。
1934年8月，父亲刚过28周岁。《译文》杂志创刊，父亲协助鲁迅共同编辑，自此步入文坛。鲁迅写给父亲的信，大多是关于稿件编辑的。如果翻开《鲁迅全集》，检索黄源的名字，我数过，在书信卷里出现了147次。
鲁迅晚年翻译果戈里的《死魂灵》，译得很辛苦，常因肺病咳得握不住笔，译稿上偶尔会落几星淡红的血点。父亲不忍心鲁迅先生病中伤神费力，有时会压下译稿一段时间，或建议分期刊登。
当时父亲就住在《译文》编辑部里，距离鲁迅家较远，下班后去取稿时常先吃过饭再去，以免叨扰。鲁迅注意到后，特意写信让他不必如此。
每次到鲁迅家，若先生在休息，父亲就在楼下耐心等候。有一次，鲁迅误会是许广平阻止父亲上楼，父亲急忙替许广平解围。
许广平后来对人说：“黄源一来，先生的话就多一些，是把他当自家人。”
1936年，鲁迅、巴金、黄源等63人联名发表《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父亲的名字列在第17位。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逝世。这对我父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接连写下《活在青年心里》《鲁迅先生》等文，记述自己的悲恸之情。到了晚年，父亲仍笔耕不辍，撰写了上百篇回忆鲁迅的文章，出版了《鲁迅书简漫忆》《怀念鲁迅先生》《在鲁迅身边》等书籍。
1989年，83岁高龄的父亲病重住院，他在病床上反复念叨：“《译文》……先生的译稿……”护士不懂，只有陪在床边的我知道，父亲这辈子，都以宣传鲁迅、弘扬民族魂为己任。
如果说鲁迅先生是那个在暗夜里举着火把的人，那么，我父亲就一直替先生守着那一灯如豆的光。
祖父的灵柩在日军的轰炸中尸骨无存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父亲常常为时局忧心。他想起鲁迅临终前说的“用笔当枪，比扛枪更需要韧性”，思考着何去何从。
那年的11月11日，让父亲刻骨铭心地痛。
之前，他从上海赶回海盐老家，照顾病重的祖父。他们父子感情很深。祖父过世是11月初，日本军舰已经开到附近的海面上，县城时时遭到炮轰。
11月10日，办完丧事的父亲独自留在县城家中，其他家人都已安全转移到乡下。他一口气写下《赴火线去——临别给亲友家族》一文，准备发表在当地报纸上——
“因为我们前面，只有一条路，就是每一个人该用尽他的力量，誓死往前冲而不往后退，把敌人逐出国境！……假如我的文字能有一分效力，直至敌人出境，不然，则死而后已。”
我曾经遇见过一位新四军老战士，他说年轻时正是读了我父亲的这篇文章，受到强烈感召，才毅然参加革命队伍的。
次日，日本飞机再次空袭，我们海盐老家的房子遭到灭顶之灾。当时爷爷的灵柩还停在家中，竟在轰炸中尸骨无存！这怎能不让父亲悲愤交加！？
上海已经没法回去。时间紧迫，父亲决定直接参加反法西斯战争——这是他人生中一次重要的转折。
新四军的首长同战士们一样穿半旧军装，有的还打着补丁
1938年12月，父亲辗转到了金华。作为新华社和《中央日报》的特派战地记者，他率领东南地区文化新闻代表团，前往皖南新四军慰问。
团员中有石西民、骆耕漠等老朋友。笔墨的力量在这个时候展示出来了，很多年轻人在父亲他们的感召下参加了抗日组织，拿起武器抵抗侵略。
一行人抵达皖南云岭。当晚，军部召开欢迎大会。父亲在晚年回忆，到了新四军，感觉回到了鲁迅身边。
父亲遇到了许多当年的左翼文人朋友，比如朱镜我、李一氓、夏征农、彭柏山、薛暮桥、聂绀弩、丘东平，使得刚从国统区来的父亲倍感亲切。
在新四军队伍里，父亲看到，军队干部和大家一起吃大锅饭，宛如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所有军政首长都同战士们一样穿一套灰色的半旧军装，有的军装还打上了补丁。
没多久，部队首长要到前方所属各部队视察，特别邀请父亲一同前往。在南京附近的新四军二支队，战士们自己绘制的多张作战地图给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从前线回到军部后，有人提出，作为鲁迅的学生和进步人士，父亲在国统区的作用要比在新四军更大。
但父亲在《中央日报》上发表题为《打着鲁迅的旗帜前进，打回钱塘江去》的文章后，被该报取消了特派记者身份。
父亲留了下来，担任新四军文委委员兼驻会秘书，主管文艺创作与出版?，同时担任《抗敌》杂志编委，接替聂绀弩负责文艺栏目。以后又分工负责军部印刷所，担任副刊《新四军一日》主编。父亲还发起写“新四军一日”的创作活动，发表了陈毅、李一氓、朱镜我的文章以及邱东平的《向敌后进军》、林琳的《三个鸡蛋》等作品。
由于父亲善于将鲁迅精神运用到日常工作中去，活跃了军队的文化氛围，成绩卓著，1939年10月经冯定和李一氓两位老党员介绍，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许广平又惊又喜：一个牺牲了的人还活着
1941年1月，“皖南事变”爆发，新四军9000人北撤，父亲的生活再一次发生变化。
在奉命转移的任务中，父亲跟随着政治部行动，还带着新四军的文献资料、印刷厂的设备。
被国民党军队突袭后，新四军很快展开了英勇的突围战。1月12日，父亲在石井坑突围时被打散。当时是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在枪林弹雨中，战友们没有人注意到父亲的失踪。
1月14日，叶挺将军下山谈判，被国民党扣押在上饶集中营。叶挺满怀激愤写下《囚语》，其中也写到了父亲：“闻黄源亦死于此次皖南惨变，在阵中头部受弹伤立即殒命，黄君本为国新社记者，到皖南军部参加军中工作，为印刷所副所长，工作努力，成绩亦良好，在此惨变中饱受奔波饥饿之苦，痛哉！”
40年后，父亲在其《鲁迅精神体现在新四军的二三事》一文中回忆：“我和叶挺同志虽则不像和鲁迅先生那样，因为工作，关系密切，来往多。但他是在战士面前亮出心灵来的军事首长，我就像对待鲁迅先生一样，有贴身的亲密感。他确是令人永远怀念、敬爱的人。”
父亲的好友石西民得知父亲阵亡的噩耗后，悲痛不已，在1941年4月1日的《新华日报》上发表《悼黄源》一文，这等于将父亲的死讯讣告天下。
正当大家为父亲的死惋惜时，父亲却从皖南徒步来到苏南，又辗转到了上海。这中间的艰辛曲折，父亲很少提及。
父亲到上海后，联系上了许广平。许广平又惊又喜：一个牺牲了的人还活着！
没多耽搁，她帮父亲联系到了新四军在上海的办事处。父亲见到办事处的人时，大喜过望：前来与他接头的，正是由父亲领导的军部印刷所支部书记陈昌吉！
父亲向他汇报了突围经过。陈昌吉动情地说：“事变后，不知你的下落，大家都以为你牺牲了。军部很挂念你，我马上把消息转达苏北。”
通过地下党开辟的秘密交通线，这年5月，父亲来到了新四军在苏北的新军部。父亲回忆，首长一句“我们都以为你精忠报国了”，让他数月来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总算回家了。
父亲与新四军女战士巴一熔结婚
在苏北，父亲担任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教导主任。后来，由于战争环境的残酷，鲁艺分院停办后，父亲担任了华中局调查委员会委员兼秘书。1942年华中局办《新华日报》，陈修良任主编，父亲任副主编。
父亲在苏北遇见了我妈妈巴一熔。我妈妈是1938年入伍的新四军第一批女兵，同年8月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时她是云岭新四军军部速记班的女战士。
1942年12月，经组织批准，父亲与新四军战士巴一熔结婚。此后，他们一起度过了风雨六十载的钻石婚。
我的父母刚结婚就被派往浙东根据地工作。父亲担任三北敌后抗日游击区（即后来的浙东敌后抗日游击根据地）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兼行署文教处长，还被委派到国民党杂牌部队做统战工作。
父亲想做事，想把鲁迅的精神进一步扩大，向中共浙东区党委送交了《举办浙东鲁迅学院设想的报告》。这个设想得到了区领导的支持。
1944年9月，第一期浙东鲁迅学院在姚南（今余姚市）的杜前岙山村开学，后随区党委移驻梁弄镇甘田畈茶亭的上岳殿，又转至四明山巅的陈家岩。学员160余人，多为三北、四明地区的在职教师，也有部分知识青年，由所在县、区负责文教工作的干部带领入学。
父亲创办浙东鲁迅学院的目标很明确，通过学习毛主席的《论持久战》等著作，帮助学员认清国际国内形势、抗日战争的前途和共产党的方针政策。从1944年7月到1945年10月，这个学校为根据地培养了700多位有政治觉悟、有文化的新四军干部，成为抗日的中坚力量。
父亲在抗战后继续做着抗战的事
抗战胜利后，父亲来到了新四军控制的江苏淮阴地区，参与恢复华中文化协会的工作，但他的主要工作依然没有离开抗战。
父亲说，他要把抗战的精神传递下去。
由他牵头，抗战期间华中抗日根据地的文艺作品与文化档案被整理出来了，系统收集《江淮文化》《盐阜大众》等根据地刊物的留存资料，为后续研究华中抗日文化史保留了关键文献。
父亲作为作家和编辑的能力在这时得到了展现，他协助筹备华中新华书店的复刊与扩充，推动出版《华中文化》丛刊，收录根据地作家的小说、散文与戏剧作品，其中包括反映新四军抗战历程的纪实文学，旨在通过文字延续抗战精神，巩固革命文化阵地。
1946年，山东大学在山东临沂解放区复校，父亲任中文系教授，主讲“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研究”等课程，他在课堂中结合解放区实际，将鲁迅“为人生而文学”的思想与 “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结合，培养了一批既懂文学理论、又能深入群众的青年文化工作者。
父亲一直把宣传鲁迅、弘扬民族魂作为自己的使命，抗战时期加入新四军投笔从戎时如此，抗战结束后同样如此，他的一生，一直都在实践自己的这种理念。
父亲离开后，我和夫人洪蓉芳一直在做资料整理，像是把父亲走过的路又重新走了一遍。
2023年9月，“在鲁迅的旗帜下——黄源的朋友圈”特展在浙江文学馆开幕。父亲的朋友圈里很多是文化名人，鲁迅先生之外，还有巴金、茅盾、楼适夷、丁玲、冯雪峰、艾青、萧红、萧军、夏衍、端木蕻良……每一个名字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文学巨匠。一封封父亲与他们来往的亲笔书信，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遗憾的是，这些书信大多是20世纪70年代后所写，之前的书信在动荡的年代里荡然无存，要不然更有史料价值。比如父亲刚到新四军时，他给当时身在香港的楼适夷写的两封信，辗转到楼适夷手中后，在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中以“文阵广播”的栏目刊发，成为当时民众了解真实抗战的窗口。
留下来的这些珍贵书信和资料，我们相继捐赠给了中国鲁迅博物馆、上海鲁迅纪念馆、黄源藏书楼等。2021年建党百年之际，我们又把家里剩下的书信史料，都捐给了杭州的国家版本馆。
不能忘却的记忆
读稿人语 戴维
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倾听·人生》栏目特别推出“铭记历史 吾辈自强”系列报道。当历史成为不可忘却的记忆，当民族之痛成为奋进、自强的动力，当一个个英烈再次被人们铭记和崇敬，我们再次奏响民族的强音：“胜利属于中国！”
黄源是已故浙江籍文化老人，他是鲁迅先生的学生和战友，一生都以传承和发扬鲁迅精神为己任。本文为黄源先生之子讲述父亲在抗日战争中的经历，既有和日寇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也有投笔从戎加入新四军的人生转折。
落后就要挨打，兴盛方能自强。如今的中国已改天换地，昂然崛起。但昨日之事不可忘，重读前人的烽火之路，我们对来之不易的和平年代更要好好守护和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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