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头,看到一张清秀的脸从身后出现我全部的好运都是遇上学习委员之后开始的。我小时候没有什么快乐的事值得回忆,不起眼的小个子,普通的家庭,父亲做生意失败,母亲推着自行车顶着大太阳沿街卖冰棍,支起早餐摊蒸包子,既维持生计,也全力托举我求学。中考结束,我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一整个暑假我都泡在书里,到了夜里,爬上屋顶躺着,翘着腿看星星。这才感到日子略微有了一点甜味。高一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任命班长、学习委员、各科课代表,点到学习委员时喊她的名字。我一回头,看到一张清秀的脸从身后出现,修长的脖子,耳朵毛茸茸的,穿一件鹅黄色的薄衣,领口有一圈蕾丝白纱。我以前在书上、在电视中、在梦里,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仙女。那一年,我刚过十四周岁加一个暑假。我坐第一排,身高只有一米四六。我第一次被人注意到,是学校在大礼堂开迎新联欢会,初中部的一位女同学唱了一首《好日子》,歌声结束时我起身鼓掌。整个大礼堂鸦雀无声,只有我一个“显眼包”站起来。我尴尬又恐慌,觉得丢尽了全班的脸。没想到,晚上班主任在班会上说,年轻人要有活力,今天联欢会全校只有我们班一个同学喝彩。全班同学都记住我了,包括学习委员。我对班主任充满了感激,他教语文。第一堂作文课,题目是《我的路》,我第一次用心地写一篇作文。没想到被班主任在课堂上念了出来。他说这篇作文立意好,考试如果这么发挥,就不会在作文上失分。我心中一点点升起自信。到了高二,一次作文课上,班主任又念了我的一篇作文,写的是我们的宿管员,全班在课堂上雷动般喝彩。班主任说,学生一茬又一茬,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孩子把宿管员写得这么精彩过。他把这篇作文又拿到邻班去读,文科班的老师又拿去给文科班的孩子们读。往后看到我,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都跟我打招呼。班主任也读了学习委员的一篇作文,《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我更喜欢她了,认定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跟谁说话都利索,一跟她说话就结巴我可能是在那时候想成为一个作家的。有要好的坏小子笑我,当个工人都够呛,还想当作家。我办理了休学。离开校园的时候,我唯一舍不得的是学习委员,郑重地去向她告别。她很笃定地说:“你可能是咱们同学里第一个成为作家的。”只有她信我。全世界所有的杂音都不重要了。我热血沸腾,回到家,每天开着录音机,我妈坐在我身后火红的电炉子边上织毛衣。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不久灰溜溜地回到了校园。心老实了,不再做梦了。我落下很多课,她是学习委员,别人去打羽毛球,她花时间给我补习功课,督促我。但我很少跟她说话。我不敢。我本身不结巴,我跟谁说话都利索,一跟她说话就结巴,越结巴就越不敢跟她说话,三年里也没说过几句话,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对我说过的话。她偶尔生病了没来学校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睡不着,食堂本来就难吃的饭更吃不下,直到在校园里再看到她回来,我才好起来。我有点盼着我的成绩就这么好不起来,学习委员就能一直这么监督着我。结果就是我的成绩真的没提太多。好在我高考超水平发挥,考了班上第六名,比学习委员还多一分。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第一次鼓起勇气认认真真跟她说话。我问她,你要不要跟我报同一所学校。她笑着问,我为啥要跟你报同一所学校?我们同窗一起走了三年的那条路,从此就这样分开了枝杈。
我请老师帮我们拍下了我人生中第一张跟女生的合影我考上了杭州的大学。学习委员留在了本省。考上大学的孩子没几个,我们常通信。我寄出去最多的是给学习委员的信,信封里塞好邮票,期盼她也给我回信。她的信写得真好,信纸飘着香气。我读的是自动化专业,但我分不清零线火线,《电路》《模电》《数电》我一门课也听不懂。我很慌,害怕毕业不了,对不起我妈,对不起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读。我把和学习委员的那张合影放在枕头下。那是高二的一个雪天,美术老师说,今天我们不上课,玩雪去。我邀请她跟我爬上校门左手台阶,在一棵松树旁的雪地里,请老师帮我们拍下了我人生中第一张跟女生的合影。我穿件黑夹克、棕色裤子,她穿黄毛衣、蓝色牛仔裤。我放进钱包里,贴身珍藏着。想到未来,考研、考公、找工作,都需要毕业证,而我很可能拿不到。这张照片,给了我一点光亮,一丝希望。后来有了QQ和Email,我给她申请了账号。我的账号是我的名字加她的名字,给她申请的账号是她的名字加我的名字。我告诉她密码是同样的。我们有一门课教Flash(制作动画的软件),我就做一些Flash,任贤齐的《烛光》、刘若英的《很爱很爱你》、梁咏琪的《天使与海豚》、孙燕姿的《爱情证书》,我做好后从我的邮箱发到她的邮箱,叮嘱她一定要戴上耳机打开,我构想着Flash的音乐伴随着鼠标一下又一下点击的旋律。我日日夜夜有说不完的想念。她很少像我这样,多是在邮箱里回个表情,时不时提一句:不要忘记你的梦想。